《日照蔚藍海》番外之一 暨「屬於我們的夏天」活動短文
終夏
文/裴甯
對今年八十八歲的邱勝彥來說,他的心依然停在那個一九四五年的夏天。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也是二次世界大戰日本天皇宣佈投降的七十週年,全國各地都舉行了慶祝抗戰勝利的活動,提醒民眾別忘了這段先人的血淚歷史……」
新聞主播的聲音從電視中傳出,坐在自家客廳沙發中與自己擔任高中教師時的學生們喝茶話家常的邱勝彥一頓,然後以微顫的手,從上衣口袋掏出總是貼身收放的皮夾,從中抽出一張邊緣泛黃的黑白照。
照片中一位頂著齊耳短髮、身著海軍領制服的清秀少女眼神晶亮,朝他露出不服輸的笑容。
七十年了啊……春香,妳差不多也該放棄刁難我了吧?
對座沙發中,坐了三個邱勝彥昔日的學生,如今都是五六十歲的中年人。
「邱老師,這是你初戀情人年輕時的照片吧?」較常來探望的一個學生看著邱勝彥手上的照片微笑道。
「是啊,她是我的青梅竹馬。」邱勝彥一笑,看向窗外已近薄暮的天色。「今晚她要來和我相會,就不留你們下來吃飯了。」
「會初戀情人喔!難怪邱老師今天家裡收拾得這麼乾淨,又穿得這麼體面。」另一位學生恍然大悟地環視收拾得整潔清爽的室內,最後眼光回到邱勝彥一身老紳士的西裝打扮。「那我們就不打擾老師談情說愛了,下次再來拜訪您啊!」
邱勝彥起身送三個學生到門口,還將珍藏的高山茶塞給學生們當禮物。
學生離去後,他將茶具清洗收拾妥當,打算關上電視時,新聞又重複播到剛剛那一段:「今天是八月十五日,也是二次世界大戰日本天皇宣佈投降的七十週年……」,他默默看著那則新聞到最後,然後走到電視旁按下電源鍵。
經歷過那場戰爭的人,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他也是。只是那場戰爭帶給他的影響太過複雜,至今他仍無法輕易為之定論,只知道,他心中的時間凝結在那個終戰之夏的某一刻。
他走進未開燈的臥房,將初戀情人的照片收回胸前皮夾後躺上床。
在她造訪之前,就讓他回想一下往事,培養相會的情緒吧。
***
謝春香是邱勝彥的青梅竹馬,也是他見過最不服輸的女孩子。
他們的緣分可以追溯到兩人未出世前,同住一個村子的邱家與謝家,在兩家都連生了三個女兒的情況下,承受了巨大傳宗接代壓力的兩家媳婦因而結為知交,相約一定要一起為夫家添丁。
兩位媳婦的肚皮先後有了消息。先是邱家媳婦在年頭如願誕下男嬰邱勝彥,邱家上下歡天喜地,做了一輩子田事的邱父更誓言要將這孩子栽培成材,讓邱家子孫擺脫辛苦人的生活,自邱勝彥出生開始,便四處打聽哪裡有好的漢文私塾,已將兒子上公學校前的日子都安排得過分充實。
接著在日頭赤炎炎的八月,謝家引頸期盼的孩子也出生了。可惜,又是個女孩,謝父似乎失望得連命名都隨便了起來,明明是夏天生的孩子,卻取作「春香」。此事據說讓謝春香介懷了很久,上頭的三個姊姊:春菊、秋月、冬梅都依季節起名,唯獨自己的名字對不上,感覺父親甚是不用心。
謝春香認為自己不得父母寵愛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她三歲時,父母曾把她過戶給邱家收養,當邱勝彥的童養媳。但沒想到她一到邱家,邱家阿公就生起病,怎麼治都治不好,邱家人左思右想,認為是新來的她與邱家犯沖,就將她還給謝家,她與邱勝彥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時間不過半年。
照理來說,這段插曲發生在他們三、四歲的時候,兩人都沒有太確切的記憶,是更大幾歲、懂點事後,聽好事的村人說的,但謝春香從此打定主意討厭邱勝彥。
「邱勝彥,不要一直跟著我,你很煩欸!」剛上公學校一年級的謝春香,回頭怒瞪跟在自己身後三步遠,因為學制的關係高上她一年級,卻仍掛著兩管鼻涕,怎麼看怎麼呆的邱勝彥。
「春香,村頭的阿好嬸說,妳是我的媳婦仔,所以我要保護妳啊。」邱勝彥抹了抹鼻涕,露出憨憨的笑容。
「誰是你的媳婦仔!」謝春香立刻氣得跺腳,回村里的那條黃土路都被她蹬起一陣沙塵如煙,飄舞在兩道小小身影間。「公學校的先生說,『女孩子也要念書做有用的人,媳婦仔是舊時代的落伍事情』。」小女孩將老師的話一字不漏地轉述。
「……」雖然邱勝彥還不太確定什麼叫「有用的人」,但如果是春香的話,他覺得她一定能變成那種人。從他學前上漢學私塾時,他背都背不起來的漢文,躲在窗外偷聽的春香卻一聽就會,他就知道她有多聰明。
見他愣愣的不說話,謝春香倔強地補上一句:「而且,你這麼笨,我才不要作你的媳婦!」說完甩頭就走。
「……」邱勝彥還沒笨到被罵也聽不懂的程度,他噘起嘴,將黃土路上的小石子一顆一顆往旁邊的田埂踢。
「哞。」路邊的水牛叫了一聲。
哼!作他的媳婦真有這麼不好嗎?
「哞——」水牛似乎也在附和他。
像他阿爸阿母這麼恩愛多好,前陣子還又給他生了一個弟弟呢……
「哞!!!」憤怒的牛鳴從路邊傳來,邱勝彥循聲望去,忽然領悟自己剛剛踢去的石子似乎都往那隻在路旁休息的水牛身上招呼;此刻,水牛狠瞪著他,站起身,往他的方向衝來——
怎、怎麼辦?牛好大隻,牛角好尖,他會死掉……
「憨呆,快跑啊!」軟嫩的小手抓住他,拉著他就往路另一邊的香蕉田躲藏。
「春香!嗚嗚……」見到青梅的身影,忽感安心的邱勝彥才慢半拍地哭起來。
他就知道,春香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會真的拋棄他啦……
「不要哭!」謝春香快受不了了。「你想讓水牛發現我們?」
邱勝彥連忙摀住嘴,拼命搖頭,此時冷靜堅強的春香就是他的神。
因為這個事件還有之後數起類似事件的緣故,在兩人就讀公學校的期間,謝春香都將邱勝彥看得很扁。
邱勝彥當然極不甘願,但暫時也沒能力翻轉這種狀況,只能將這股不甘,化為奮發向上的動力,期待有追上她身影的一天。
***
在邱勝彥成為他們這個以農工為生的村子裡第一個以台灣人身份考上地方第一志願中學校的孩子時,兩人的關係便產生了變化。
公學校期間都被謝春香看扁的邱勝彥,會故意穿著中學校制服「路過」謝家,順便涼涼地對正拼死準備高等女學校入學考的謝春香說聲「加油」。
除了有種小小的揚眉吐氣感之外,邱勝彥對青梅竹馬的性子也知之甚深,見他穿著第一志願的制服在跟前晃,好勝的春香一定想終結這種居下風的狀況。
他倔強的青梅沒讓他失望,謝春香隔年便應屆考上地方第一志願的高等女學校,跟他同樣成為村子裡的榮耀。
至此,兩人算是「平起平坐」了起來,同路去市區上學的途中偶而還能討論幾句課業,不過謝春香反而比以前更討厭他了。
因為她已經全面失去年幼時的優勢。比課業,邱勝彥高她一屆,總是比她學得早些,公學校高年級時開竅後,成績越來越出色,她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笑他笨;比身高,邱勝彥升上中學校後便像竹子般不斷抽高,她只能恨恨地看著老天把她最後一項優勢在短短幾年內無情收回。
邱勝彥相當享受這樣的形勢逆轉,看著被他激得氣跳跳的青梅就有種莫名的樂趣。只要抓著機會,邱勝彥就會故意在人前提起她曾到邱家當媳婦仔的往事,然後不甘示弱的謝春香就會提起當年他被憤怒的水牛追著邊躲邊哭的丟臉故事,兩人就這麼吵吵鬧鬧地度過大半個青春期。
若他們生在承平時代,邱勝彥覺得也許他們之間還會繼續這樣歡喜冤家的模式下去很久很久。
福禍總相依,因為戰爭全面開打,將兩人的關係迅速推到了新的階段。
先意識到這個轉變的,邱勝彥想,應該是自己吧。
***
「邱勝彥,你到底還想跟著我多久?你們學校不是這個方向吧?」騎在市區那條鋪著黑色柏油,因而得名為「黑金通」的大路上,上學途中的謝春香終於忍不住慢下自行車車速,一雙美目朝身側陰魂不散的邱勝彥瞪去。
「大家都說,說不定哪天盟軍就會來空襲,我答應妳阿爸要看妳進校門的,反正我們從村裡到市區大部份也都同路,我不介意多繞一段路啊。」騎在另一台自行車上的邱勝彥笑得皮皮的,知道她拿他沒輒。
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十月初。戰爭雖尚未打到他們居住的城市,但從全台各地傳來的空襲消息,還有越來越吃緊的糧食配給,與幾乎佔去學生大部份上課時間、實際上是動員人力幫軍隊做工的「奉仕作業」,在在都令邱勝彥不安的預感節節升高,也開始發現與謝春香一同通學時輕鬆鬥嘴的時光是他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刻,這樣的美好時光,他想要盡力延長。
因此,他自告奮勇向謝家阿爸提議,他可以接送令他們謝家驕傲的小女兒上下課。兩家當年雖沒結成親家,關係倒是維持得不錯,謝家阿爸見是小女兒的青梅竹馬開口,當即爽快將這任務交付給他,反正也早將他當半子看。
「你真的是……吃飽太閒。」謝春香雖倔強,父命倒是不敢違抗,只好任他跟路,每天照例開口抱怨一下他的雞婆。「臺北高校跟臺北帝大預科的入學考不是都因為戰爭的緣故提前到明年一月了嗎?你這麼閒,怎麼不趕快多讀點書啊?」
「該讀的書我還是有讀的,」她刀子嘴豆腐心的發言讓他笑彎了眼。「多謝春香小姐關心。」
「誰在關心你?我只是覺得你很煩,跟這場戰爭一樣煩。」謝春香不肯承認地白他一眼,奮力踩起踏板超越他,高女制服的藍底白線海軍領在她後背飛揚,形成一道青春的風景。
這場戰爭……究竟會將他們帶向何方呢?
正當邱勝彥瞇著眼,盯著謝春香娉婷的背影出神時,示意民眾盡快去附近避難所或防空壕躲避的警戒警報「匡——匡匡」地響起。
「春香,我們去防空壕吧。」邱勝彥朝她喊著。
謝春香沒理會他,往前左轉騎上另一條大路,路上的行人也沒有很急迫要避難的氣氛,因為這裡從來沒被空襲過,大家都覺得又是虛驚一場。
但邱勝彥總覺得今天有些異樣。從一早出門就特別安靜,連鳥叫聲都沒聽著,直覺告訴他不能掉以輕心。
「春香,快停下來。」他又喊了一聲,謝春香仍是充耳不聞。
「喂,築港碼頭上面那個是盟軍的TBF轟炸機嗎?」有人指著碼頭的方向叫了一聲。
因為平時防空訓練都教過,邱勝彥馬上便從機腹與機翼那個藍底白星的國籍塗裝認出是美國軍機,他甚至能憑飛機外觀差異,推測飛來的軍機應該不止是TBF轟炸機,外圍還有護著轟炸機的F6F戰鬥機……這不重要,他該趕快追上春香!
此刻,真正的空襲警報響起,急促的汽笛與警鐘聲刺得人耳膜生疼,謝春香終於停下車往港邊的方向望,正好看到轟炸機開始從機腹投彈的畫面,那場景像是青蛙下蛋,令人全無真實感,她一時間覺得是自己眼花,直到爆炸聲響傳來——
「夭壽喔!盟軍真的來空襲了!」人群被爆炸聲驚醒,慌忙跑動起來。
「謝春香!剛剛叫妳停妳不停,現在在這裡發什麼呆!」
邱勝彥追上還在發愣的謝春香,丟下自行車,拉住她就往最近的防空壕跑,也不管她說在路上看到好友要拉對方一起來躲,硬是將她緊拽在自己身邊不放。
隨著人群進了有兩排長椅的防空壕,他們並排坐著,雙手掩住耳朵,張開嘴防止震波震破耳膜,感受爆炸的震波如浪潮一股接一股襲來。
明明她的體溫就在身邊,邱勝彥腦中卻不知為何浮現來不及躲進防空壕的謝春香被軍機機槍掃射得滿身血色彈孔的恐怖畫面,那畫面真實得令他發顫。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為什麼他總愛和她比較、惹她生氣、纏得她叫煩仍打死不退——死亡的陰影是一道明鏡,將一切心思映照得無所遁形。
震波停歇後,邱勝彥注意到,發抖的不只是自己,她也是。
在防空壕內的人們紛紛放下捂耳雙手的時候,邱勝彥毫不猶豫地伸手握住了身旁青梅竹馬的手。
她瞪大眼轉頭看他,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太緊,在人擠人的防空壕中無法大動作施力甩開,為了眾人安全也不能出聲抗議,白嫩小臉迅速浮上紅霞。
等會警報解除之後,春香一定會假裝沒這回事,但從她羞澀瞥開眼神的動作,邱勝彥相信她並不是無動於衷。
在這段意外獲得的寧靜時光中,邱勝彥在腦子裡想了一百種讓謝春香承認對自己心意的方法。
***
他的一百種方法都不管用。
春香上輩子一定是鴨子轉世,每觸及相關話題就顧左右而言他,嘴硬得令他很挫折。
更挫折的還在後頭。那場空襲的三個月後,邱勝彥努力準備的升學考放榜,他落榜了,接著馬上收到來自海軍的錄取通知,是他能預想的所有狀況裡最糟的。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會錄取競爭激烈不下升學考試的海軍志願兵。當時只是因為學校老師不斷鼓吹帝國子民人人都有保家衛國的義務,在那樣的氣氛下,全班都交了志願書,他想自己應該不會被挑中……但現在他沒有選擇了。
邱勝彥煩躁地將書桌上的錄取通知單揉成一團,站起身,準備去謝家跟謝春香開門見山說個清楚,好歹讓她明白自己對她的心意不是玩笑話,不然他就算死在戰場上也會死得很不甘願。
一踏出家門,卻見謝春香氣鼓鼓地朝他衝過來,氣勢驚人地飆罵:「邱勝彥,你頭殼壞去嗎?跟人家去參加什麼志願兵?」
沒想到,奏效的居然是他沒想過的第一百零一種方法……掠過腦海的念頭讓邱勝彥笑了出來。
他就知道,春香對他也有那份心。
「你還笑?」謝春香不能理解他在這種狀況怎能笑得出來,氣得想拿右手食指戳他腦門。「你頭殼是真的燒壞嗎?你不要看報紙整天都報什麼大獲全勝,連你才十八歲都要被抓去做兵,你覺得戰況會有多好?!」
邱勝彥截住了她伸來的手,將之包覆在自己的雙手裡。
「我知道啊,春香。」他深深地看著她,語音輕柔但正經。「可是全班都交了志願書,妳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只有我沒交,會有什麼後果嗎?」
他看到她的眼圈倏然紅了,他想聰慧的她一定明白他其實沒有選擇。
「既然都是要上戰場,那我寧願這麼想,」他繼續說道。「我是為了保護所有我愛的人出征的:我阿公阿嬤、阿爸阿母、三個姊姊、小弟……」他停頓一下,彎下身來與她平視。「還有妳。」
謝春香瞪大杏眸,這個動作使她原本積聚在眼眶的水意化為淚珠跌落,她連忙用沒被握住的那隻手拭去,不願讓青梅竹馬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
「說得這麼好聽,你小時候可是被水牛追都會軟腳的人,要是槍子來追你,你真的躲得過嗎?」她以一貫的倔強語調說著,但掩不住的鼻音讓邱勝彥覺得,這句話其實很溫柔。
「只要妳答應我一件事,我覺得我一定可以。」她的態度給了他勇氣,決定斗膽跟她做個約定。
「什麼事?」謝春香也用難得認真的表情回視他,使邱勝彥忽然緊張起來。
「如果我活著回來我希望妳能做我的媳婦真正的那種。」一口氣說出後覺得好喘,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都忘了換氣。
他知道忽然提出這個要求很大膽,也許會被她暴打一頓,但既然出征在即,他想還是說出來比較不後悔,就算被打他也認了。
「春香?」照理來說她會回嘴的,不說話是什麼情形……是他剛剛說得太急嗎?「我剛剛是說——」
「好就照你說的如果你活著回來我就嫁給你。」謝春香用和他剛才相同的方式機關槍似地說完,甩開他的抓握,轉身跑離現場。
邱勝彥沒追去。他知道好面子的春香說出這句話後鐵定得彆扭一陣才能若無其事地面對他,只是鬆了口氣,站在原地笑起來。
雖然過程完全不詩情畫意,也沒有山盟或是海誓,但邱勝彥知道自己得到了青梅竹馬的承諾。不久,在街坊與親友的歡送下,他一點遺憾也沒有地入伍了。
***
接著,就是那個既漫長又短促的,一九四五年的夏天。
說漫長,是因為從軍的每日都如一生般漫長,若遭遇敵軍攻擊,那更像一天中活了兩輩子那樣令人難以置信。
他運氣不壞,因為上頭擔心盟軍下一個目標是登陸台灣,他與同期志願兵沒被派去戰況激烈的南洋,而留在了台灣各地的軍事要塞服役,作戰目標與他的初衷相同,就是保衛自己的家園。
因為有著與青梅竹馬的約定,邱勝彥發揮了他這輩子所有的機靈,奇蹟似地躲過一次又一次的盟軍對他所在的軍事要塞的轟炸,毫髮無傷地活到了裕仁天皇宣布終戰的那一日。
這宣布來得很巧,八月十五,正好是謝春香的十八歲生日。
當部隊全體恭敬地聽完天皇的玉音放送,確認了日本投降的事實後,有些人哭、有些人愣,而他開心地笑了。
他做到了,這樣春香說什麼都要嫁給他了吧。
等她看見他歸鄉的時候,不知會有什麼表情?還是會彆扭地不願見他?
抱著滿心期待,他又度過了漫長的一個月,等戰後部隊整編交接完成,才終於動身回到故鄉。
一回到故鄉,時間就短促得令他措手不及。
他所有的期待與喜悅,在見到因盟軍轟炸市區而受重傷,躺在病床上已一月有餘的她時,瞬間都化為泡影。
「對不起。」她對他說出了這輩子唯一一次的道歉之詞。「我沒辦法履行我們的約定了。」聲音很輕,因為她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她的家人親友都說她能撐到親眼見他回來已是奇蹟。
不論他如何為她打氣、請求她撐下去,她還是在見到他的三天後走了。
那時已算夏末秋初,但故鄉的天氣依舊炎熱難耐,在哀慟逾恆的邱勝彥心中,此後的季節遞嬗都沒有意義。他心中的時間從此停在那個五味雜陳的夏季某刻,隨著亞熱帶的烈日、混著汗水的淚水、死去的蟬鳴等,原封不動地凝為一塊琥珀。
心停了,身體也只能以最低限度運作,他就這麼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一年。
在應是謝春香十九歲生日那天,八月十五,他夢見了她。
「邱勝彥,你看看你變成什麼樣子了。」她看起來無病無痛,一如以往,精神奕奕地訓著他。「上天讓你活下來,你還不好好珍惜,看你這個要死不活的樣子真受不了。」
「那是因為……」妳不在了啊,做什麼都沒意思。
邱勝彥想這麼說,但知道這種喪氣話一定使她生氣,好不容易才再見她一面,他說什麼都不想氣走她。
「如果是為了我,那你就更應該要把我的份也活下去,看你在那裡浪費時間我真的很生氣。」畢竟是青梅竹馬,謝春香也明白他未出口的話。「如果你不知道該做什麼,就替我把我想做的事做一做好了。」
這……聽起來也有幾分道理。「那妳想做什麼?」
「我……」她杏眼轉了轉,努力思考著。「想繼續唸書,然後當教師。」
確實像是春香會有的夢想。但他在意的是——「如果我替妳去做了,妳會常常來見我嗎?」
「你不要得寸進尺,當我來找你像以前在村裡一樣容易嗎?」謝春香白了他一眼,見他臉色沈鬱下來,似乎又想走回自暴自棄的老路,她嘆口氣,凝思片刻,才又開口:「這樣吧,若是你表現良好,每年的八月十五,我都會來見你。」
「好,一言為定。」就像她曾撐著等到他回來一樣,邱勝彥知道她從不失信,心裡終於又有了個盼頭。
於是,他們的約定又開始了。
「春香,我考上師範了。」
「嗯,恭喜。」
「春香,我成為妳想當的教師了。」
「這麼快?那來當個主任吧。」
「春香,我當上主任了。」
「主任也難不倒你……那當校長吧。」
「春香……妳知道當上校長要花多少年嗎?」
「可是那是我的夢想,你不是說要幫我實現的嗎?」
「春香,我終於當上校長了。」
「那就做到退休吧。」
「春香,我退休了……妳應該沒有其他夢想了吧?可以讓我到妳那裡去了嗎?」
「呃……我才不像你這麼沒志氣好不好。我還想學那個……書法、茶道、圍棋什麼的呀,哎呀總之還有很多事情想做啦。」
就這樣,在一年又一年的約定中,七十年居然就這麼過去了。
被這個聽起來兒戲又虛幻的約定推著往前走過七十年歲月的邱勝彥,回首一看,自己居然經歷了比許多人都充實的一生,多虧他那個刁鑽的青梅竹馬。
不過,分隔七十年,真是夠久了。
這樣如牛郎織女般的一年一會,他那個狠心的青梅,究竟還想讓他等多久?
今年,他一定要趁她還沒提出要求前,先下手為強地問她這個問題。
***
夢境的最後,身著高女制服的謝春香果然依約現身,仍是十八歲的青春面貌。
抓住她尚未開口的時機,他斷然說道:「謝春香,妳已經耽誤了我一輩子,什麼時候妳才要對我負責?」
「我……」她被問得語塞,杏眼眨呀眨。
「我已經老得連尋死都沒那氣力,妳不必再想些奇怪要求來消磨我的精力。」他朝她伸出皺紋滿佈的手。「在這個世上,該做的事、該見的人,我想我都已經做到了,是該讓我到妳那邊去的時候了吧。」
「邱勝彥……」她面露猶豫之色。「一旦過來,你就回不去了喔?陰間比人界無聊多了。」
「一直待在沒人能跟我鬥嘴的人界,我也很無聊。」他的手依然固執地伸著。「妳到現在還不懂嗎?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去哪裡都不無聊。」
「可是……」她想盡了理由讓他活下去的呀,現在真的夠了嗎?
「還是,妳嫌棄我太老了?」他另一手摸摸自己風霜滿佈的面皮,可憐兮兮地嘆口氣。「春香,我明白妳是個青春美麗的小姐,喜歡青春少年郎是人之常情,但我七十年前也是英俊又漂撇,是等妳才等老了,妳怎麼可以不對我負責呢?」
「你——你三八啊。」謝春香被他搶白得難以成言,只好以啐罵掩飾內心激動。「你真的……不會後悔?」
「當然不會。」他眼波溫柔,卻忽然勾起一個頑皮微笑。「說起來,我從好久以前就準備好了呢,我的水某。」
「水——」謝春香被這個他從未使用過的台語愛稱叫得啞口無言。
「雖然我跟妳是冥婚,但也算是結婚了吧?」 邱勝彥想起很久沒有提醒她這件事,還真有些擔心她忘了。在她過世數年後,邱謝兩家人拗不過他一再懇求,替他倆辦了冥婚,而邱家傳香火的責任就交給了邱勝彥的弟弟。
「春香,」他正色道。「七十年過去,我心內依然只有妳一人,可以通過妳的考驗了吧?」
「我沒有考驗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好活著而已……」好好活著,也許還能遇到喜歡的人相伴一生,但他意外地死心眼,居然固執地與她相纏七十年,明明陰陽兩隔,卻沒人捨得先斷念,就這麼以一個雙方都心知肚明有多兒戲的約定維繫著彼此,一年又一年,他身邊的位置依舊為她虛懸……這是否表示,她可以任性地真當自己是他的妻?
謝春香垂眼凝視著他伸過來的手好半晌,終於下定決心,緩緩朝他伸出手。
當她的指尖輕觸到他的,他立刻握緊,拉過她抱了個滿懷。
相擁的地方沒有溫度,但心是暖的。
「我知道,多謝妳。」他開口,發現自己的嗓音變回年輕時的音色。「但妳心真夠狠,放我一個人活了七十年。」
「我是為你好啊。」她從他懷中抬頭看他。「你來這裡以後,就會知道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在她瞳眸中,邱勝彥見到自己十八歲時的樣貌,這才確定自己變回了分離那年夏天時的樣子。
「沒關係,那樣正好將妳我錯過的時光全都補回來。」他伸手撫上她依舊嬌美的容顏。「請多指教,我的春香水某。」
「邱勝彥……」她雙頰如蘋果紅,就像他初次在防空壕中牽起她手時那般。「你這樣我很……不習慣。」吵吵鬧鬧這許多年,忽然談情說愛起來,還真彆扭。
「從現在開始習慣吧。我教妳,妳這麼聰明,一定一學就會。」他笑,語氣循循善誘。「那,先從這個開始好了,現在的少年人都這樣做的……」微笑隱沒在她水紅唇瓣間,遲來多年的初吻。
雙唇相觸的那一刻,邱勝彥感覺自己內心的時間,以與她分別那一刻為起點,重新開始流動。
那個傷心的夏季啊,終於、終於結束了。
等在前方的是,一個嶄新的季節。
一個有妳的季節。